卡尔维诺戏称博尔赫斯为“作家的作家”,称他的小说为“小说的平方”。他(《美国讲稿》)说:博尔赫斯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宇宙模式或宇宙的某一特性的模式,如无限、无数、同时、永恒、循环”。卡尔维诺的说法让我们看到了(或者说创造了)博尔赫斯的某些特色。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说,文艺就是举个例子说明宇宙是怎么回事。博尔赫斯常常在表现宇宙(或者生命,它是小宇宙)的同时,暗示文学是怎么回事;对他来说,文学和宇宙是同一的,宇宙是文学之诗,文学也是宇宙之诗。
《诗人》叙述荷马在陷入肉眼的黑暗时的“一点儿害怕”、“欣喜、希冀和好奇”。一天清晨醒来之后,他看了看周边的模糊景物,“就像听到了一首乐曲或者一个声音一般”;他并不感到惊异,因为眼下发生的事情早已预演过了。记忆中的事情“就好似一枚被雨水冲刷出来的钱币”:一件是怀揣一把雪耻的青铜匕首朝夜晚的海边跑去;“他幻想自己成了埃阿斯和珀耳修斯,想象中咸湿的夜幕下飘洒着血雨腥风”。“另一件同样是发生在夜里并且带有冒险意味”:一个女人,神灵呈现给他的第一个女人,在漆黑的墓堂里等着他,“他前去赴约,寻遍了石砌网络般的甬道和黑暗之中的穴窟”。他意识到。“在他如今正要步入的肉眼的长夜里面,等待他的同样是爱情和冒险”,“因为他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因为身陷包围之中)荣耀和赞颂的喧声”,“也就是他命中注定要讴歌并使之在人类的记忆空谷中回想的《奥德赛》和《伊里亚特》的喧声”。
在《诗人》的“喧声”中,我们可以听到但丁、弥尔顿和莎士比亚的音乐,也不难辨认出柏拉图、怀特海和瓦莱里的声音。柏拉图(《蒂迈欧篇》)说,时间是永恒的动态形象。还说,创造者依照自己的面貌创造宇宙。怀特海称上帝为“世界诗人”,他在华兹华斯的身上看到:“自然是由许多错综复杂的包容统一体组成的,每个统一体都充满其他统一体的样态表象”。瓦莱里则以幻想和语言的精确性创作出神话般的、响亮的诗作和散文。宇宙的形式、诗赋予了荷马生平以“音乐的属性”,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偏爱清醒地思考之乐和追求秘密的秩序的、冒险的”诗人或创造者的象征。
《诗人》中“诗人”一词,西班牙文为“El hacedor”,意思是“制造者”、“创造者”,一般用于指上帝,或造物主。博尔赫斯解释说,“hacedor”是从英文“the maker”一词翻译过来的,在苏格兰方言里,意为“诗人”。“创造者”和“诗人”只是名称和趣味上的变化。柏拉图的“创造者”,也就是怀特海的“世界诗人”。博尔赫斯在《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中写道:“爱挑剔的人会说:更为含糊不清;然而含糊不清本身就是丰富。”《诗人》的标题“El hacedor”正体现了博尔赫斯对“含混的丰富”的追求。
博尔赫斯在《我的创作》中谈到《诗人》时说:“这篇作品可以认为是自传性的:荷马就仿佛是对我本人的尊崇,他的失明就仿佛我的失明,他对黑暗的接受就仿佛我对黑暗的接受。”在写了《诗人》11年后,他将这篇作品的内容写在了一首他自称为“严格的自传性的诗”《影子的颂歌》中:
……时间是我的德谟克里特。
我的昏暗发展缓慢,并不痛苦;
顺着斜坡缓缓流动
和永恒相仿佛。
……
《诗人》是作品集《诗人》(1960)中的第一篇。这本集子中有许多著名的篇章,比如,《天机》、《马丁·菲耶罗》、《变异》、《关于塞万提斯和吉诃德的寓言》、《关于宫殿的寓言》、《什么都是和什么都不是》、《博尔赫斯和我》。在《结语》中,博尔赫斯称这本集子是由时光而非他本人编辑而成的。他写道:“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之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成了自己的模样。”
博尔赫斯从1934年起写散文体的短文——寓言、神话、短故事,这给了他某种神秘的满足。他(《我的创作》)说:“想起这些篇章,就仿佛想到硬币:实在、结实、闪光的小物件,更多的东西的样品。”《诗人》就是这样的“样品”,它是时间之诗,生命之诗,是荷马之诗,博尔赫斯之诗,是诗人之诗。
“喜好”与个人肖像 | 数字X
[…] 剑桥大学的研究人员运用算法,由用户在脸谱网上的“喜好”,制作出了具有惊人精确度的个人肖像画。我们并不感到新奇。每一次点击都是性情的表现,我们的行为描绘我们的形象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博尔赫斯笔下那个立意要描绘世界的人就在我们面前: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最终,他发现自己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成了自己的模样。令人惊讶的是计算机处理数据和进行自动推理的算法的能力。克里斯托弗·施泰纳预测,算法将成为掌控一切的角色。有人说,这是意见领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伎俩。我们想到美国波普艺术家杰森·米歇尔,他用名人的遗弃物来为他们拼贴3D肖像画。从比喻上说,现在算法已经有了杰森·米歇尔的能力。 […]
博尔赫斯的面貌,诗人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