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纪,一个意大利人沿着丝绸之路行游东方诸国,带给世人一本奇妙的书《马可·波罗行记》;20世纪,另一个意大利人游历世界文学诸城,带给我们另一本书——更为奇妙的《看不见的城市》。1296年,热那亚人俘获马可·波罗统率的威尼斯战船,被博尔赫斯称之为“值得我们庆幸的事件”①,因为在狱中,马可·波罗认识了比萨的鲁斯蒂恰诺,用拉丁文向其口述了他漫长的旅行经历,使西方人看见了曙光升起的地方的文明和奇丽。如今,马可·波罗和鲁斯蒂恰诺的监狱已成为卡尔维诺囚禁自己的书房的象征;卡尔维诺先是梦中的马可·波罗,醒来后他同时又是鲁斯蒂恰诺。
在《马可·波罗行记》中,马可·波罗翻山越岭,横穿沙漠、戈壁来到中国,受到忽必烈汗的宠幸。忽必烈汗委以他一项不曾从事过的使命:用外国人的眼睛和耳朵向他证实辽阔帝国的存在。倾听异域使者的考察报告是忽必烈汗跃马疆场和嬉戏宫闱之余的另一项乐事(它将助长他驰骋疆场的激情和宫闱欢娱的乐趣,同时将他变成另一个马可·波罗的可能性也在潜兹暗长着)。马可·波罗“深知人的想象不见得不如所谓的现实真实”②,为可汗带来了许许多多奇景奇事。
像《马可·波罗行记》一样,《看不见的城市》也只有两个人物: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7个世纪的时光是不会白过的。马可·波罗学会了更多的语言,发现世界上有多少种语言,一个城市的名字就会改变多少次,而且没有一种语言是不骗人的;他有了更高尚的趣味,已不满足于涉奇猎艳,试图用他记忆中的奇景来构筑他心中一座如他的故乡威尼斯一样的城市——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忽必烈汗看出了他的用心和伎俩。他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喜闻乐见的听者,每次在听完一个城市的描述后,他就会在想象中出发,把城市一块块拆开,再将碎片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他像忽然意识到作为可汗的权力一样,开始对马可·波罗的讲述评头论足,偶尔还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一天傍晚,他对他的使者说:“从今往后,由我来描绘城市,而你则在你的旅行中验证它们是否存在。”于是他和马可·波罗一起构建起一个可以演变出其他一切城市的样板城市来。
马可·波罗被赋予的使命或扮演的角色使他知道,决定故事的不是讲话的声音而是倾听的耳朵。与其说是他讲述了一个看不见的城市,不如说忽必烈汗听出了一个看不见的城市。与其说是他和忽必烈汗一起讲述了一个世界,不如说是鲁斯蒂恰诺和卡尔维诺听出了一个世界。卡尔维诺像马可·波罗一样讲述着一个世界,读者们则像忽必烈汗一样听出一个个他们自己的世界——有多少次阅读就有多少个“看不见的城市”,如同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个黎明一样。
纳博科夫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比喻为对弈者的关系。在《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就像是一对快乐的弈者,起初,他们的兴趣在象牙棋子所唤起的形象上,之后变成了对依照规则的棋局的变化的关注——无数形式的组合所形成的一种形式和推倒重来。
卡尔维诺是马可·波罗,同时又是忽必烈汗。他著述颇多,除了《看不见的城市》,还有《意大利童话》、《我们的祖先》、《宇宙奇趣》、《命运交叉的城堡》和《寒冬夜行人》。所有的书实质上都只有这两个角色;他将因为扮演过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而永生,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则因为他获得了新生。
注释:
①:见博尔赫斯《马可·波罗< 行记>》,《家庭藏书序言集》,《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11月)。
②: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