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罗伯-格里耶是纳博科夫难得欣赏的几位同时代作家之一;后者称赞他为以最佳心理状态写作的小说家,常常将他和博尔赫斯相提并论,他曾不无感慨地说:“他们那美妙的迷宫里空气多么令人舒畅啊!我喜欢他们透彻的思想、纯净的笔触、诗意的描写和镜中的海市蜃楼。”罗伯-格里耶1922年8月18日出生在法国布勒斯特,在从事写作之前做过农艺师,之后还编导过电影。他的第一本小说《弑君者》(1949)是写在一本《荷兰公牛的系谱树》的背面的。《嫉妒》出版于1957年;除此以外,他还著有《橡皮》(1953)、《窥视者》(1955)、《在迷宫中》、《重现的镜子》(1984)、《科特兰最后的日子》(1994)等。他戏称自己“因察觉老墙上的黄颜色而开始写作”;他的小说具有电影的特性,而他的电影也像他的小说一样向着清新的梦的未来开放。《嫉妒》可以说是罗伯-格里耶小说和电影艺术的一扇百叶窗。
《嫉妒》由一些反复浮现于脑际的非洲种植园的生活画面所构成,这些画面呈现出一个已婚女人和一个已婚男人的关系的暧昧。弗兰克是A的邻居,经常到A的家里做客,或和她结伴进城,将他的妻子和孩子留在家里。小说开始时我们以为是第三人称的叙事,逐渐我们意识到有一个观察者,他就是A的丈夫;他既是在场的,又是缺席的,读者们只能藉他的观察和似有似无的踪迹感觉他的存在,一如布朗绍所言:“他是一个没有姓名、没有面孔的人;他是一个地道的隐姓埋名的人。”
《嫉妒》的叙述仿佛一个侦探面对一些有限的证据作反反复复的推敲,却不作出结论,或者结论就在推敲之中。中国明代(也许是清代)有篇小说(题目和作者名我都忘记了)写一个瞎子丈夫通过听觉“瞎捉摸”他妻子和邻居的私情。在《嫉妒》中,叙述者“瞎捉摸”的不是听觉,而是一些视觉场景的片断:A的侧影,她头发的上部,她反映在镜中的一部分面孔,她和布兰克只言片语的交谈和默默无语的眺望,墙上被捻死的蜈蚣的痕迹……这些场景或是观察到的,或是想象出来的,被反复描写,并随着情感的变化而移动、扭曲、转换、变大。他的叙述是一个在不断重复中显示差异的过程。
在世界文学史上,“嫉妒”跟“爱情”一样悠久。在莎士比亚的《奥塞罗》中,奥塞罗因一块小手绢猜想妻子不贞,继而妒火中烧。莫里哀《斯嘎纳耐勒》中的妒火由一张小画像燃起,斯嘎纳耐勒看到妻子在地上拾到那幅画像,便以为她披戴上了头巾。在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里,一个清心寡欲的丈夫从钢琴声和音乐中听出自己妻子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性吸引的电流。不管嫉妒的诱因是什么,是否存在,它所引起的情感活动往往是强烈的、亢奋的、偏激的,具有非常复杂的情感心理内容。然而在罗伯-格里耶的笔下,嫉妒(渴望领略巴黎时装店女郎风韵或梦想偷情的刺激的读者一定惶惑不安)成了非人格化的、无情无色的、单纯冷静的视觉形象,仿佛人类在厌恶并洗涤污浊的情史后所看到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世界。
“嫉妒”的法文“La Jalousie”含有“嫉妒”和“百叶窗”两种意思。整篇小说似乎都包容在这个既指事物又指激情的词里。情感和技巧在这里并不排斥,心怀嫉妒的丈夫是百叶窗后不易察觉的窥视者;他像塞听的尤利西斯一样单纯、骄傲、执着,于是呼风唤雨的分析和甚嚣尘上的自我及自身意识如塞壬的歌声一样消失了,其情感纠葛和心理活动物质化在眼前的事物中,成为片断的意象的聚合。他像让·卢塞说的“一个会思想的空白”一样执拗地描述、编织着梦的景象,并在描述、编织中显示出一个原始而新颖的“嫉妒”之心的存在。
让-克洛德·瓦雷耶在评价《嫉妒》时写道:“作家没有自称是造物主,但他讲述着一个刻在其他地方某处的、我们永远不知道的原始故事。否则就要通过他的反映、反映之前的回响来讲述了。”罗歇-米歇尔·阿勒芒在《阿兰·罗伯-格里耶》中由此推测道:“罗伯-格里耶的叙述形成于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中,无始无终,超越了过程本身。”他还引述布朗绍的话说:“写作,就是创造时间空白的魅力。”然而,“浑沌”自被开窍以后就再难以泯灭时间意识了,完全拒绝记忆,拒绝回响是不可能的,因为语言本身就是记忆和回响,是交响的音乐;“原始”和“时间的空白”也是一种回响。罗伯-格里耶(《嫉妒》中的叙述者仿佛是他呈现在一面碎镜中的破碎的形象)拒绝的只是回响中的噪音,用“鸟儿的歌唱取代了黑夜的虫鸣”。
一个有创造力的作家创造他自己的心理世界。《嫉妒》是罗伯-格里耶心灵的百叶窗;在这扇百叶窗里,我们看到一个像被夜雨洗刷过的早晨一样清新、洁净的语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