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海在《思想方式》中写道:“自我创造的过程是由潜能向现实的转化,这一转化的事实包含了自我享用的直接性。”这本书的另一处更明确地说:“在构想经验的诱因中的生命活动时,我们必须区分以下三个方面:一是由先在的世界所呈现出的现实化了的材料,二是非现实化的潜能,它们具有促进其融合为一个新的经验统一体的趋势,三是属于那些材料与潜能创造性融合的直接的自我享用。这就是创造性前进的观点,就此而言,生命的活动属于宇宙的本质,而且融入了未来。”他(《科学与近代世界》)还说:“美学综合体就是经验综合体处在它本身与其他实际事态的关联所产生的限制下,所形成的自我创生状态。”在华兹华斯的诗作中,他看到:“自然是由许多错综复杂的包容统一体组成的,每个统一体都充满其他统一体的样态表象”。我们不难在怀特海的话语中辨别出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莱布尼茨、柏格森的声音。在每一个孩子的身上都反映着父母和祖辈的形象。按照怀特海的观点来看,文本即是对历史(作为隐喻的文本)的享用,一个文本充满着其他文本的形象。
在怀特海看来,语言是“思想的保存”和对存在的想象的表达。而德里达认为,“话语”并不指向“存在”这一想象的中心,而是“非中心化”的“延异”,书写导致书写,话语引起话语。罗兰·巴特继而指出:文本是所指的无限延缓,能指的游戏和“语言关系的幻境”,是语言创作活动的体验。克里丝蒂娃将“欲望”和“历史”的观念引入语言学符号学,从而创立了互文本说。她认为,文本是一种把对能指的欲望陈述转化为历史性的客观法则的过渡;在这过渡的过程中,主体的欲望在能指的网络里穿行,使沉睡在先在文本和周围文本中的历史记忆被唤醒,从而形成既定文本和其它文本的互文本。每个文本都是由先前文本的遗迹或记忆形成的,都是由马赛克般的引文拼嵌起来的图案。克里丝蒂娃在《小说文本》中写道:“我们将文本确定为一种超语言学机器。”在她看来,文本是一种意指实践,是一种“生产力”,像机器那样不停地生产——操纵语言,并重构主体。文本意味着一种创造的欲望和历史,意味着编织着主体的互文本。
怀特海说,历史不仅是指过去的事件,也包含了我们对过去的看法。而福柯认为,历史并不是过去那种“过去的事件”,而始终是“被叙述的”关于事件的故事,过去并不能以真实的面目现形,而仅仅存在于“表征”形式中。他指出,文学是互文本的文本,历史也是如此。格林布拉特进而强调,文本是历史碎片的拼贴;文本所产生和接受的历史是阐释者以己所需,依据文献或档案随意地重构的文本。杰姆逊融合新历史主义“文本历史性和历史文本性”观点与本雅明的“寓言”观,提出了“历史寓言化”说。本雅明说,在寓言中,“历史看来并非永恒者之逐渐实现,而是一种必然衰败的过程”。杰姆逊认为,历史的终极动因因“延异”、“非中心化”、“碎片化”被掩藏在文本的迷雾之中,历史被寓言化了;因此,我们应运用相应的阐释将历史碎片抢救出来,重新整合为活生生的总体。他在《政治无意识》中写道:“阐释在这里被理解为一种基本的寓言行为,这种寓言行为依据一个特定的阐释性主符码去重写给予的文本”。文本是一种寓言,是以一种方式对先前的历史“亚文本”的重写。
创造是从“多”到新的“一”的转化,是以一种方式对所拥有的材料的享用;享用和转化蕴含了欲求和潜能的实现,包含了对过去的设定和对未来的设计。怀特海的“美学综合体”、克里丝蒂娃的“互文本性”、杰姆逊的“历史寓言化”的构想及其形成均是这一思想方式的体现。在纳博科夫、博尔赫斯等人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它的诗意的形式。前者在《洛丽塔》中写道:“就某种魔法和命运而言,洛丽塔是阿娜贝尔的继续。”亨伯特·亨伯特的“情史”照亮了夏洛特·黑兹的女儿多洛雷斯,创造了一个“混和了温柔如梦的孩子气与一种怪异的粗野”的令人着魔的“新人儿”洛丽塔。后者“靠着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帮助发现了乌克巴尔”。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中,他说:“最初我以为卡夫卡是文坛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多看了他的作品之后,我觉得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在这篇短文中,博尔赫斯列举了文学史上一些和卡夫卡相似的例子。他接着写道:“这些例子的每一处或多或少具有卡夫卡特色,但如果卡夫卡根本没有写,我们就不至于觉察到他的特色,也可以说,特色根本不存在。……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作家的劳动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概念,也必将改变将来。”
一个文本包孕着它全部过去和未来的历史,意味着一个变幻不定的“美丽新世界”。我们有必要再回想一下怀特海。他在《思想方式》中说:“生命的特征就是绝对的自我享用、创造性的活动和目标。”(当语言论在喧闹中日益晦暗之时,自然哲学却呈现出一片宁静的“澄明”。)享用预设了语言和生命,融合了“语言关系”和“对存在的想象”,包含着历史和创造的潜能、欲望,包含着劳作、心智、情感的独特性和价值选择。我们或许可以说,文本就是享用,寓言化的创造过程。就像乌克巴尔、洛丽塔一样,文本呈现在语言创造的体验和对存在的想象体验的交织中,呈现在对寓言化的历史的享用中,并在享用中创造和创新着历史。
乌克巴尔和洛丽塔——文本。
“一个文本包孕着它全部过去和未来的历史……”对,不但未来,过去也是被孕育的。